
自2019年的《如是我闻,佛教那些事儿》发表后,闲乐生劝我也写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事儿鼎牛配资,我当初是一口答应了,原想着即刻就动笔写,但低头一看,囊中羞涩,还是得先挣钱糊口,于是就搁下了,这一搁就是大半年。托这次疫情的“福”,我2020年年初被憋在屋里一个多月,百无聊赖之际便着手把之前答应闲乐生的事给兑现。
之前的佛教史其实我不是很满意,都是一些读书笔记的整合(主要是熊逸先生的佛学浅谈),再加上一点点我个人的理解,整体的思路有点混乱,原本我想借着佛教的历史把印度、中国、日本和东南亚的历史整体串联一遍,但是各种原因吧,没能达到我的预期,原稿我删掉了大致一半的内容,交给闲乐生的是一个有点不伦不类的佛教史。
原本我是打算接着写基督教史和伊斯兰教史的,结果构思提纲的时候发现,要想把这两个宗教说清楚,则必须把犹太教说清楚,而要把犹太教说清楚,又得先把古埃及的埃赫那吞宗教改革说清楚,这么一来,等于我得从古埃及说到两河,再说到罗马帝国和中世纪,最后说到文艺复兴和近代宗教改革,基本上要把整个西方历史过一遍。
所以我索性,换个思路,宕开了写。既然闲乐生开的是名将系列,我就不跑题了,也聊名将,方式嘛,就是从中外历史上每一个世纪里选一位代表性的名将来评比浅谈,中国一位,外国一位,以点看面,以微见宏,捋一捋世界历史,聊一聊那些叱咤风云的名将,中间再穿插着给大家介绍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展开剩余98%时间跨度是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后17世纪,再往前的历史实在是太模糊,史料匮乏,有些事件或人物几乎快成传说了,所以我不聊;而再往后的历史又太驳杂,以一百年为区间只选择一位名将的话,难以做到,并且太靠近近代史,涉及一些敏感话题,所以我也不聊。拟定跨度2500年,25个世纪,25篇闲聊,50位名将。
这本来应该会是一个非常宏大的系列,如果真的像闲乐生那样精雕细琢的去写,那可以穷尽一生的精力。我自然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那么渊博的学识,纯粹只是写一写文章以解乏闷,所以本系列只是点到为止,泛泛而谈,不详细展开,如有史实错误处,望各位看官指正、海涵。
下面我们就开始世纪名将系列之旅,我第一个聊的是公元前8世纪,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但是东西方变革的趋势却是不同。
在我们中国,周朝自武王分封以来,已历二百余年,公元前771年,犬戎攻破都城镐京,周幽王被杀,与此同时,太子宜臼被推上王位,迁都洛邑,是为周平王,于是周朝从这断为两截,后世以此为界划分西周和东周。
放眼世界,这个时代可书写的文明并不多,我们的邻居朝鲜处于箕子王朝时期,日本还在树上,西欧那一带是蛮族凯尔特人,亚平宁半岛上,罗马刚刚建城,古希腊是一堆的小城邦,就在犬戎灭西周的前五年,这些小城邦举办了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比赛项目只有跑步这一项。而尼罗河的古埃及已经日薄西山,进入了文明的尾声阶段。
只有两河流域,一个古老的帝国步入了全盛时期,这就是亚述帝国。
简单说一下当时的两河流域格局,在两河的上游安纳托利亚高原上自西向东大致分布着三个王国:吕底亚、弗里吉亚、乌拉尔图。而两河的下游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称霸的就是亚述。亚述经过千年蛰伏,此时即将一飞冲天,但上游的三个国家压着,让亚述非常不痛快,尤其是那个乌拉尔图。
从公元前9世纪末开始,乌拉尔图就雄踞两河流域北方,从今天土耳其东部,到高加索三国,再到伊朗西北部,这一大片全部都是乌拉尔图王国的地盘,与亚述形成南北对峙,俨然要吞并亚述的意思。
我在网上找不到这个时期的准确格局图,所以自己动手画了一个,下图是我用谷歌卫星软件绘制的公元前800年左右的两河流域简单格局图,省略了很多零碎的小国,所以不是很准确,大家将就一下吧,见谅。
正是由于乌拉尔图的存在,使得亚述没能全力冲刺,互相之间打了几十年的仗,亚述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四面受敌,总是憋着一肚子火,想发泄却无处发泄,很郁闷。
穷则生变,在这关键时刻,救星来了,这就是我要给大家介绍的第一位外国世纪名将,亚述帝国最伟大的国王——提格拉·帕拉萨三世。
这位爷是军人出身,骁勇善战,公元前745年,他通过政变上台,同时开始进行一系列的军事改革,一台杀戮机器在两河流域诞生了。
总体来说,提格拉·帕拉萨三世大致做了三个方面的大改革:
第一,设立常备军。以前是兵农不分的,平时为农,战时为兵,这个虽然省事、成本低,但战斗力太差,不是每个老伯扔掉锄头就能变身兰博的,所以提格拉·帕拉萨三世专门招募和训练了职业军人,国家统一配装备,统一编制和训练,这种玩法我们直到战国时期才大规模实行。
第二,专业化兵种。在他之前的作战,大家都是一窝蜂的扑上去乱砍,最多分一下远程兵和近战兵,但是提格拉·帕拉萨三世把他们细化了,分出了步兵、弓兵、车兵、骑兵、侦察兵、工程兵、勤务兵等等非常详细的兵种,每个大兵种下面还具体分了很多小兵种,比如步兵细分了盾牌兵、剑兵、长矛兵等等,工程兵里面还有投石机,互相之间形成紧密的配合。
这个改革太牛了,专业分工产生效能,亚述军队的战斗力一下子就上去了。
第三,他改变了以前亚述只会烧杀抢掠的习性,将各个部族的人混在一起居住,整合了两河流域的各个城邦文明。
亚述经过改革的洗礼,犹如下山猛虎,一路势如破竹,攻陷了乌拉尔图的首都吐施帕城(今土耳其凡城),然后横扫了两河上游地区,灭掉了阿拉米人建立的大马士革王国(位于今天叙利亚一带),旋即南下,征服了几乎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洗剑波斯湾,一个西到地中海,北至高加索,东到伊朗高原,南临波斯湾的超级大国形成了,亚述迎来了真正的帝国时代,史称“新亚述”(注1)。
提格拉·帕拉萨三世之后,亚述一连出了四个雄主,真是祖坟冒青烟,从公元前745年往后算大约一百年的时间里,亚述不断地在扩张领土,在辛那赫里布(又译:西拿基立)在位时征服了古巴比伦(注2),阿萨尔哈东(又译:以撒哈顿)时期又征服了尼罗河三角洲,亚述的疆域达到最大,简直可以站在首都尼尼微大吼:还有谁!
提格拉·帕拉萨三世在位18年,从公元前745年至前727年,时间不是很长,但影响力巨大,他死后,两个儿子先后继位,其中次子萨尔贡二世继位之初就灭掉了犹太人建立的以色列王国(注3),时间是公元前722年,这一年,我们中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公元前722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是非常具有意义的一年,《春秋》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记事的,是为“隐公元年”。
翻开《春秋》,在这一年,郑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郑伯克段于鄢”,本篇我给大家介绍的中国世纪名将就是这位“郑伯”,他真名叫寤生,意思是倒着生,他母亲生他时难产,所以很不喜欢他,取名寤生,我们更习惯称他为郑庄公。
图:郑庄公画像
郑庄公号称“春秋小霸”,是春秋时代第一位霸主式的诸侯,在位期间以极其成熟的手腕平定了其弟共叔段的叛乱,这就是“郑伯克段于鄢”,还为我们留下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名言。
平定叛乱后,郑庄公一方面励精图治,另一方面,对外征伐会盟,宋、卫等国纷纷被他撂倒,俨然一副大哥模样行走江湖。
周王室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早年间周平王曾为了拉拢郑庄公,与其互换人质,即互相把自己儿子派去对方那边作人质,史称“周郑交质”,这位周王室人质名叫狐,史称王子狐。后来周平王去世,王子狐回国准备继位,却不料在途中伤心过度而病逝,于是大家共推周平王的孙子王子林继位,王子林就是东周第二代天子周桓王。
桓王继位后为了替周王室挽回颜面,更为了压制郑国的势头,于是在公元前707年召集了陈、蔡、卫、虢四国联军攻打郑国。郑庄公则亲率郑军于繻葛(今河南省许昌市长葛市)与周天子对阵。
这是庄公的高光时刻,此战他摆出“鱼丽之阵”(注4),大破联军,其部将祝聃更是嚣张,直接弯弓搭箭,射伤了周桓王的肩膀,周天子原本想挽回颜面,没想到颜面扫地,威仪荡然无存,东周真正开始了“春秋时代”。
严格来讲,郑庄公不能算是名将,和提格拉·帕拉萨三世比起来,他的军事水平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的亮点,他更多靠的是政治手腕,但他俩都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堪称一代雄主。提格拉·帕拉萨三世设立了一个军事改革的模板,之后两河流域,甚至伊朗高原的国家都纷纷效仿。而郑庄公则依托他在周王室任卿士一职的便利,挟天子以令诸侯,开创了一个霸主的模式,我把他叫做霸主1.0,在这个基础上,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相继优化升级,2.0、3.0接踵而来,于是公元前7世纪,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春秋三霸”的时代。
注1:西方史学界将亚述大致分三个时期:古亚述、中亚述、新亚述,亦称亚述第一、二、三帝国,但大部分人认为只有新亚述才配称为亚述帝国。 注2:巴比伦王国大致分古巴比伦和新巴比伦两个时期,古巴比伦是阿摩利人建立的,汉谟拉比就是这时候的国王,辛那赫里布灭掉的是古巴比伦,而新巴比伦是后来迦勒底人建立的,与古巴比伦不是一波人,这个在后面篇章里会提到。 注3:萨尔贡二世灭掉的不是以色列整个王国,而是其中的撒马利亚王国,公元前931年,以色列联合王国分裂成了北方的撒马利亚王国和南方的耶路撒冷王国。 注4:《左传·桓公五年》: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战于繻葛。在秦末风起云涌的反秦战争中,章邯之所以能在前线战无不胜,除了自身指挥能力出色与秦军战斗力强悍外,另外一个还得靠以李斯为首的大秦国家机器在后支持,章邯在外,李斯在内,这才是帝国的中流砥柱。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李斯章邯四处救火,力挽狂澜的时候,一支恶毒的利箭已偷偷朝他们的身后逆袭而来。
这支利箭就是赵高。赵高那颗因仇恨而变态的心,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要颠覆嬴秦,但现在嬴秦有两根巨大的支柱李斯与章邯撑着,短时间似乎没有那么快倒塌。所以,赵高只有另择蹊径,先挖掉李斯这根支柱再说,至于章邯,没有李斯做他的保护伞,可以如对付蒙恬般轻松干掉。
身为赢秦的忠狗,你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然而李斯可没那么好对付,此人任丞相多年,朝内党羽无数,特别是以高官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为首的冯氏家族,一直坚定的站在李斯一边,所以精通权谋的赵高设计了一个精密的陷阱,可置李斯于死地:
第一步,对李斯施压。
天下“盗贼”蜂起,作为丞相的李斯,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于是在赵高的蛊惑下,秦二世将一肚子怨气全部撒在了李斯头上,数次责骂他说:“君居三公之位,如何任听群盗横行至于如此?!”
李斯既惧且怨,盗贼蜂起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你们就没份儿?大家伙惹出来的大祸,怎么能让我一个人来背黑锅?不行,我得把这颗危险的皮球踢出去,先解了禁区之危再说!
于是李斯在极度慌乱之下,下了一步超级臭棋,他上书向秦二世请行“督责”之术(注1),也就是用严刑峻法,使臣民人人自危,则不敢造反(“群臣百姓救过不及,何变之敢图”)?
但李斯并不知道,他这样做是饮鸩止渴,帝国这样做也是饮鸩止渴。结果,走到街上,半条街的路人都是穿着赭色囚服和剃光了鬓发的罪犯,一年审理判决的案件能有上千万,菜市场上,每天都堆积着因各种罪名被处死的人的尸体。这下可好,本来只是故六国之人反秦,现在连秦人都想要造反,而李斯仅剩的一些支持者,也对他失望透顶了,他的昏招不仅没能救到自己,反而加速了自己的灭亡。
第二步,控制秦二世。
第一步施压已经彻底打乱了李斯的阵脚,下一步就是争取控制秦二世,将君与臣隔离开来,以避免李斯一党对自己的反扑。
与李斯同为法家的赵高,很清楚法家制度的核心就是君主绝对专制,所以只要控制了皇帝,就等于控制了一切,而他作为秦二世的老师与近臣,对此拥有天然优势。
于是赵高又找了个机会对二世说:
“天子之所以贵者,因群臣但闻其声而不得见其面也。今陛下年少,一切政务未必皆能通晓。若日常坐朝,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陛下不如深拱禁中,臣与侍中学习法令之人,日侍左右,坐以待事。事至,得从容裁决,如此则大臣不敢妄奏,天下皆称为圣主矣!”
赵高这一招,不仅要孤立李斯,竟还要孤立皇帝了,这不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是什么?然而小糊涂虫胡亥被赵高这么一忽悠,居然就信了,事实上,他每天面对着李斯等一干叽叽歪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老臣,和一大堆枯燥无味的公文,还真是浑身不得劲!现在赵高肯主动替他分忧,他不禁对自己有一这么个不辞劳苦体仰上意的忠贤感到无比欣慰。
秦二世啊秦二世,你可真够二的。
于是君王从此不早朝,夜夜笙歌花天酒地,赵高趁势把持住了帝国政令上下传达的雄关险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第三步:离间李斯与秦二世之间的关系。
如果说赵高与李斯打的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暗战,那么经过以上两个步骤,赵高已经彻底占住了战场之高地,李斯想要向上仰攻,谈何容易。所以李斯眼下,只能坐困关下,徒呼奈何?
然而赵高虽占尽地利,李斯不来攻,那也没辙。敌不动,如何抓住破绽破敌?于是赵高接下来又使了一计——诱敌。
一日,赵高亲造李斯之府,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哭着说:
“关东群盗如毛,警信日至,主上偏多发人役,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屡次进谏,只因职位卑贱,言多不见听。呜呜呜,此国家存亡之际,君侯为丞相,位高责重,何以不谏?”
赵高话可信,母猪可上树,然而李斯再也不是秦始皇时期那个睿智的李斯了,他在权位不保的危境中彻底失去了清醒的头脑,明明是一个陷阱,还傻傻的跳了下去,感动的说道:“非我不愿进谏,实因主上深居宫中,连日不出视朝,叫我如何面奏?”
赵高一笑,这有何难?我替你寻摸着,只要主上一有空闲,我就立刻通知你去。
李斯听罢,感动万分,原来赵高这么忠心,那我这个丞相也不能觉悟太低啊。
结果,李斯三次在赵高的通风报信下进宫去见秦二世,却三次被挡在了门外。
原因很简单,李斯每次去见秦二世的时候,都不是“主上空闲之时”,而是秦二世与美女一度春风的关键时刻,你想,好事三次被扰,秦二世能见他吗?不但不见,还气坏了!
“吾平日无事之时甚多,丞相不来;吾游乐正酣,丞相辄来请事!岂丞相欺吾年少,故敢藐视我乎?!”
赵高心中暗笑一声,上前奏道:“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爵位不加,揣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陛下,丞相居心不轨,意图谋反,不可不防!”
秦二世大惊:“丞相竟有如此歹意?”
赵高道:“陛下莫忘了,丞相乃楚国上蔡人,反贼陈胜之上柱国蔡赐也是上蔡人,臣闻丞相之族与蔡赐之族有旧,故楚盗公行,过荥阳城,丞相之长子三川郡守李由竟守城数月而不肯击盗。臣又闻李由阴与群盗交通,常有文书往来,但不得实据,未敢奏闻。今丞相形态嚣张,屡犯龙颜,其反相已露,陛下不可不查!”
要说赵高的诬陷之语,虽是捕风捉影,但对于从小接受法术教育的秦二世来说,却非常具有蛊惑性。我们知道,法家的基本观点就是“性恶论”,从不相信君臣关系中有什么忠诚、信任可言,一切都只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罢了,李斯的同学、法家宗师韩非子就说过:“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韩非子 备内》)又说:“臣之所以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韩非子 扬权》)所以秦二世做皇帝的原则就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李斯有没有谋反,查一查就知道了!于是秦二世一声令下:“赵高,汝速派使者出关去荥阳查访李由,若真有此事,朕当诛灭李氏三族!”
图:韩非子
就这样,李斯几次求见秦二世欲行劝谏,都被挡在了宫外,就连在外征战的儿子李由,也被莫名其妙的盖上一个通敌的屎盆子,后来他总算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赵高的诡计,他再不反击,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他立刻上书弹劾赵高,道:“赵高擅作威福,权倾人主,阴有田常代齐之志。陛下不图,臣恐其必为变也。”
然而糊涂至极的胡亥,不但不相信,反下旨诘难起李斯来:“赵高为人清廉强干,洁行修善,平日尽忠事主,实心任职。如此之人,不可多得,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
李斯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赵高党同伐异,贪得无厌,私学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他清廉?还洁行?晕死我了。
不管咋样,李斯的话,秦二世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不但听不进去,而且一回头,就把李斯的话转告给了赵高,好似赵高反是他主子一般。
赵高说:“丞相心中所患者,独高一人而已。高若身死,丞相便为田常所为,更无顾忌。”
秦二世闻言大怒,心中已有了杀李斯之心。
李斯明白自己死期已近,但他不甘心,他还要垂死挣扎,于是邀同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联名上书,请罢修阿房宫,请减发四方徭役,并有隐斥赵高的语意。
——陛下呀陛下,今内有赵高乱政,外有群盗蜂起,章邯在东阿遭受重挫,陛下再不改弦易辙,帝国就要亡了!
二世不听,反而大怒,他最担心的就是李斯结党谋反,结果李斯还纠集了好几位重臣来逼宫,这是真的想造反啦! 你李斯之前还上《行督责书》说皇帝就要纵情享乐,可现在却要停修朕的阿房宫,这叫朕如何快意的享乐?再说了,这修阿房宫可是先帝生前就定下的决策,你们想改先帝的章法,这是对不起先帝!平定不了盗贼,则是对不起我!你们如此无能,还活着干嘛?
完了,一切都完了。秦二世下令,冯去疾、李斯、冯劫玩忽职守,对关外平贼不利有着最大的领导责任,立刻免官下狱!李斯且与其子李由有谋反状,命收捕其宗族、宾客,所有审讯工作,由郎中令赵高全权处理。
这又是何道理?按照秦典律,这三个帝国重臣,即便有罪,也该交给有司审理才对,奈何交给一个掌管宫禁安全的郎中令来负责?看来秦虽以法治国,但皇帝在“法”里却拥有无任何力量可以制约的最大权威,结果让一切都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于是,赵高严刑拷打三人,欲来个屈打成招。
冯去疾、冯劫二人,吃不住刑,遂相言“将相乃国之柱石,岂可见辱于刀笔胥吏。”奋而自尽。
李斯却不自尽,受辱也不自尽。总之无论如何,他也要抗争到最后一刻,他一死,赵高就要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不能死,大秦不能没有我。为了大秦,我已害死了我的挚友韩非,又害死了我的弟子蒙恬,我再一死,章邯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大秦就真的完了!
此时的李斯,身被酷刑,心被悔恨,痛苦到无以复加。想当年,自己手握权力之剑,剿杀天下豪雄,意气风发,策算无穷,自己这惊世大才,怎么就栽在了赵高这个阉人的手里?
怪谁呢?只能怪你自己!群臣都是你的后盾,公理也在你这边,但所有的群臣加上所有的公理,也比不过赵高手中的一个胡亥。这一切的因,早在你进入秦国主张君主权力至高无上的时候已经种下,再加上你患得患失,鼠目寸光,竟然拥立了一个糊涂至极且实际上被赵高所控制的昏主,你不死,谁死!秦不亡,谁亡!
李斯不肯死,非要去做那无谓的抗争,然而他的抗争,是那么的软弱无力。
第一步,假装认罪,先去掉皮肉之苦。
第二步,上书二世,言明自己对秦有大功,实无谋反之心。即使有小过,也可将功抵罪。
我们知道,李斯的文笔是很好的,就如他写给秦始皇的那篇《谏驱客书》,可谓千古雄文,句句至理,字字珠玑,一支笔造就了一个泱泱帝国。所以,李斯有绝对的信心,他穷尽才华写出的这篇辩罪书,定可拯救自己的命运,绝处逢生。
可惜,这一封上书,在上传到秦二世的手里之前,已经被赵高扔进了垃圾桶。
——“李斯囚徒也,安得上书!”
由此,赵高明白了,李斯虽然暂时诬服,将来二世遣人复讯,必定翻供。于是他派遣其宾客数人,假扮成御史、侍中及皇帝特使,假奉皇命轮流去审讯李斯,李斯果然翻供,坚持说自己无罪,所谓谋反,纯属子虚乌有。
赵高一声冷笑,好你个如奸似鬼的李斯,还想以退为进,妄图翻盘?哼,做梦,你可逃不出我赵高的手掌心。
于是赵高命令假御史们,使出尔等的十大酷刑,把李斯给我往死里整。
数日之内,李斯遭受了无以计数的酷刑,“榜掠千余”,被折磨的无复人形。于是李斯彻底绝望了,连“御史们”也如此对我,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我死了,罢罢罢,招了吧,就受了这千古奇冤,为后世忠臣们做个“好榜样”!
赵高的诡计终于得逞,等到秦二世派了真正的御史来复审李斯,李斯想也没想就立刻认罪画押,再也不敢翻供了。
李斯与赵高的对决,就犹如穿鞋的对光脚的。李斯穿着鞋,赵高光着脚。
虽然都是法家,但穿鞋的狠不过光脚的。
虽然都是酷吏,但会做事的弄不过会整人的。
秦二世接到李斯的供词,长舒一口气,并说出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台词:“若不是赵君,朕几为丞相所卖!”
李斯最后一线生机也没了,秦二世于是一拍板:李斯父子谋反罪名成立,罪当五刑,灭三族,腰斩于咸阳之市。
这一场荒诞而魔幻的法家对决终于宣告结束,赵高大获全胜,李斯被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历史深渊。
终于到了最后时刻,李斯与其族人被押解到咸阳街头,去接受他亲自制定的残酷刑法。
临刑之前,李斯回头对他二儿子说道:“吾欲与汝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说着,大哭不止,次子亦哭,族人无一不哭,围观百姓亦多有涕泣者。
帝国的创业者,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千古名相李斯,在临死前的最后遗言,竟无一字豪言壮语,却憧憬起那普通人的平凡幸福。当真令人哀怜。
可如果你真让他一生平凡,那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就是李斯一生的矛盾之处。
他活得可太拧巴了。
午时三刻已到,监刑官至,先命将李斯刺字,次割鼻,再断左右足趾,然后割去生殖器,最后腰斩,这就是所谓的五刑。
当李斯身体上的零件被块块割去,当锋利的铡刀从他腰间一砍而下,一切似乎已经结束,然而李斯仍然活着,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下半身和爆出肚子的大肠小肠。李斯从来没有看过如此诡异的情景,这把他自己都吓着了,他挺着上半截身子,开始慌乱的满地爬行,在刑场上歪歪扭扭地拖出一道蛇形的血痕。
这场最后的生命之舞足足跳了近半个时辰,李斯终于谢幕倒地,只有满地的鲜血如泉水般咕嘟咕嘟的喷涌着,仿佛每一个细胞还在为自己可怜的主人呐喊冤屈。
随着李斯的倒下,李氏一门,男女老幼,凡三百余人,皆随着他死于铡刀之下,咸阳城内,一片腥风血雨。
李斯死后,赵高代替他晋升为丞相,称为中丞相,也就是可以随意进出禁中的丞相,掌握整个宫中与朝政大权,秦二世彻底被架空了。
但赵高之志不仅在此,他最终的目标是要灭亡嬴氏,自己当皇帝,或者关中王也可以。
然而他终究是个太监啊,太监当皇帝,未免有些惊世骇俗,所以赵高制定了一个十分精密的计划,分三步依次实现:
第一步:搞定群臣。
第二步:搞掉章邯。
第三步:杀掉胡亥。
第一步比较简单,一只鹿就可以搞定。
这个故事就是大名鼎鼎的“指鹿为马”了,赵高送了一匹鹿给秦二世,却非说它是一匹千里马。
二世疑惑着看着赵高,心想他离得老年痴呆的年龄还差的远啊,于是摇头大笑:“丞相开玩笑邪,谓鹿为马?”
可是赵高非说它是一匹马,并牵到群臣面前让他们一个一个辨认。
为秦始皇统一天下立下过赫赫功勋的衮衮诸公们全被这个高深的问题给难住了,有的胆小鬼吓得不敢回答,有的蠢人想了半天脑袋还是没转过弯来只好说它是鹿,更多的聪明人在片刻的迟疑后开始大声疾呼:这明明就是一匹马嘛,好马,好马呀!
赵高把指鹿为鹿的人全杀了。
从此,群臣再无一人敢逆赵高的意,赵高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放屁,也是香的。
而秦二世经此一事鼎牛配资,不但没有怀疑赵高,反而认为自己神经有毛病,从此再不敢上朝,天天在上林苑游玩射猎,刚开始还只射些兔子之类,到后来竟发展成射起活人来——如果说秦二世从前还有些许理智,到这会儿也被赵高忽悠成了一个真的神经病。
李敖先生有句说的好:古代的皇宫可算是一种畸形的结合——有成千上万的女性生殖器,有上千上百的没有生殖器,却只有皇帝一个人有男性生殖器——然而这唯一拥有男性生殖器的人却往往反被没有这件珍贵物件儿的妇人与太监们玩弄于鼓掌之上,这可真是历史的绝妙讽刺。
其实赵高此举,虽看似荒诞,但仍算是法家中“术”的一种,主要目的就是测试自己的权威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比如当初秦相吕不韦为《吕氏春秋》悬赏“一字千金”挑错,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就如鹿不可能是马,一本书也不可能一个错误都没有(注2),只不过没人敢提出来罢了。
搞定群臣之后,赵高下一步就要对付章邯了。章邯坐拥数十万大军,万一哪天兴起,杀进咸阳城来个“清君侧”,那赵高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注1:这篇奏章可以说是一篇千古奇文,其中尽显专制法家的变态与无耻,且更可见李斯在政治上之无底线(当然,赵高比他更没底线,底线就是浮云)。这里便摘录其中一句“名言”,以飨读者:“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意思说如果朝中有节俭仁义之臣,君主就不能荒淫纵乐;朝中有刚正不阿之臣,君主就不能胡作非为;朝中如果有烈士死节之臣,则君主就不能花天酒地。所以明君知道远离这三种人。
注2:东汉末年经学家高诱注《吕氏春秋》,就从中挑出了11处错误。它们有的是字句和称谓的错,有的是事实上的出入,换句话说,都是硬伤,洗不掉的。
章邯打败吴广后,一路势如破竹,攻至陈城外围重要军事据点许县。
许县,春秋时期为许国;战国时属魏;三国时曹操在此建都,称许昌;此地乃是中原地区一大县,地处天下之中,为陈城西北屏藩,战略位置非常重要。
可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地方,陈胜只派了伍逢一部数千人在此驻守,章邯轻松将其搞定。伍逢下落不明,其部下溃散至陈城。至此,陈城外围战线全面告破,陈胜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就在两三个月前,张楚军还兵临咸阳城下,转眼间形势逆转,如今换成秦军兵临陈城之下了,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其实,早在陈胜攻占陈城、自封张楚王之时,就显露出了他“骄而无谋”的毛病,而且症状比吴广还要严重。
有一个成语叫做“夥涉为王”,其中的典故正可以说明陈胜是如何“骄”的:从前陈胜即位之初,有几个早年间的穷朋友来找他,想沾沾故友的富贵之气——这人只要是一富贵,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人都会冒出来套交情,世情冷暖,想来大家也见得多了,不稀奇。
况且,陈胜当年在当雇农的时候,就跟这几位穷朋友承若过:“苟富贵,勿相忘!”当时穷友们还曾笑话过他,结果没想到陈胜还真富贵了。然而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也真是不识相,一见王宫里那富丽堂皇的劲儿,就有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大放阙词:“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意思是:哦哟,我们小涉(陈胜小字)果真是发达了,穿上龙袍当了个王,还蛮像那么一回事嘛。
接着,他们又把从前与陈胜一起种地受穷沿街讨饭等革命家史全抖落了出来。
老友见面,当然要说些从前的事儿,这也是人之常情。但陈胜现在可是万人之上的王了,他怎能容忍自己这些丢人老底再被掀开,万一传出去,那王的面子往哪放?于是陈胜一怒之下,竟把这些老哥们儿推出去全斩了!
论恢宏大度,这一点陈胜就远不如刘邦了,刘邦就算当了多年汉王,后来又当皇帝,也从不失草莽本色,经常与老兄弟们在朝i6.a82.BiZ74堂上开玩笑,后来还是在一场宫廷宴会上,沛县兄弟们闹得太过分了,有跳舞的、歌唱的,吵架的,甚至还有人拔出佩剑,在皇宫大殿柱子上乱刺乱划的。刘邦实在看不过去了,才拜托儒生叔孙通以古礼重新编排了一套简易版“汉朝仪”,这才渐渐有了皇家风范。
还有一次,陈胜的岳父来看他,他也嫌老婆娘家穷,竟像接见臣下一样接见了岳父,言行举止,极度傲慢无礼,岳父大怒曰:“怙乱僭号,而傲长者,不能久矣!”不辞而去。
另有陈胜的另一位老搭档兼首席名将葛婴,当大泽乡起义之初,陈胜便派葛婴独当一面,率军南征九江郡(治今安徽寿县),葛婴不辱使命,一直打到东城(今安徽定远),遇见楚国后裔襄疆,葛婴为求得正统,便拥襄疆为楚王。但随后便传来陈胜称王的消息,葛婴愕然,只得杀掉襄疆,并随即返回陈县拜见陈胜,但陈胜还是认为葛婴背叛了他,而将葛婴处死(注1)。
归根结底,陈胜还是根基不足,所以众将离心,诸侯自立,陈胜总结经验教训后觉得,现在出的各种状况还是因为队伍的纪律没有抓好,于是他接连任命了两位“纪委书记”,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专门纠察将吏的过错,目的就是要用高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威。结果却适得其反,逼得众将更要自立,否则只怕脑袋不保。
如果光是这些,那也就罢了,再加上“无谋”,陈胜可真没救了。
许县乃陈城屏藩,陈胜却只派伍逢一部数千人在此驻守,此无谋之一。
章邯枭将,卒皆死士也。周文诸将弱懦,使彼席卷来前,莫有当其锋者。陈胜不卑词重礼结好于诸侯,请其来援,反拼力守城,寄望于奇迹,此无谋之二。
此二无谋,就是陈胜的必死之道。
公元前209年12月,章邯李由大军兵临陈城之下,开始大举攻城。
陈胜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政府大军,惊慌失措,忙命上柱国蔡赐登城守御,一场激烈的城市攻防战爆发了。
陈城也算是座千年古城,不但做过陈国的国都,还做过楚国的国都,城防尚算牢固,但这在章邯数十万大军面前也不算什么,反正都打到反贼大本营来了,还计较啥伤亡,不用围了,直接强攻!
于是陈城内外顿时被震天的鼓声、呐喊声、惨号声、箭雨破空声所淹没,数十万秦军蚁附而上,乌圧压的一片,将整片城墙染成墨色。
刺骨的寒风,将战士们的热血冷凝成冰,他们踏着脚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机械的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杀人,被杀,倒下,然后被身后的战友踩踏着继续前进。周而复始,直到一方崩溃。
蔡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战争场面,他傻了,呆了,完全忘记了指挥战斗,直到一支势大力沉的利箭穿过自己的胸膛,他才回过神来,痛苦的抓住箭柄,重重倒下。
灰暗的天空下,章邯贯弓立马,仰天长啸,在他的身后,无数秦军潮水般向陈城涌去……
蔡赐战死,陈城城墙失守,张楚军与秦军又在陈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张楚军寡不敌众,孔子的后代博士孔鲋亦战死,陈城陷落。
死的最冤的是孔鲋,一个家世显赫的读书人,因为焚书坑儒而与秦结仇,最终走上了造反的道路,并不惜选择了“夥涉”为主,而最终为其殉葬,哀哉!
孔鲋殉了主,他的主子陈胜却早在城墙失守的时候率领残余部队逃到一个叫张贺的部将军中,这是陈胜最后一支军队了。
到了这个当口,陈胜还不服输,他命令张贺率军反击,向章邯挑战,结果不用说,在项羽韩信还未出道前,章邯是无敌的,张楚军再次被大破,张贺亦殉了主。
陈胜一败再败,这对他的名字真是一个绝妙讽刺。
张贺一死,陈胜彻底变成光杆司令了,他只得带着十几个随从,经汝阴(今安徽阜阳)逃往下城父(今安徽省涡阳县)。
从这条路线看,陈胜应该是朝他发迹之地大泽乡而去,项羽是“死亦为鬼雄,不肯过江东。”可陈胜却没有这种气概,他似乎还想着东山再起呢!
然而上天没有再给他机会,一个寒冷的夜晚,陈胜的车夫庄贾偷偷钻进马车里,给了熟睡中的陈胜一剑。
陈胜在剧痛中惊醒,只见一张狰狞的脸庞,对他露出了死神的微笑。
这只飞的太高的小小鸟,终于振翅而亡,但它一飞冲天的勇气,堪比燕雀中的鸿鹄。
图:陈胜墓
叛徒庄贾杀死陈胜后,连夜回到陈城,将旧主的人头献给了章邯。章邯将那头仍在一旁,不屑的一笑:“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叹复可笑!”
庄贾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称是,他很高兴的自己有了个更加强大的新主子,相信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正在向他热情招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岂能做一辈子司机。
章邯很欣赏这个心狠手辣的奴才,便命他协同秦军来守陈城。章邯和李由则继续转战南北,他们不能在陈城多耗时间,盗首陈胜虽死,但各地的烽烟并没有因此熄灭,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们只能马不停蹄的去四处灭火,这场该死的战争到底什么才能结束,救火队长章邯自己心里也没底。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陈胜的余孽,张楚第三路西征军统帅,宋留。
宋留也算是能干,陈胜派他去打秦楚交界处的重镇南阳,他打下了;再派他去攻武关,他也去了;但是他只懂得孤军奋战,不懂得协同配合;只懂得往前冲,不懂得适度收。当周文被围,他在冲;当荥阳被秦军收复,他还在冲;等陈胜都覆灭了,他才回过神来,然而一切已经晚了。面前的武关他攻不进去,身后的南阳又被章邯夺回,进也进不得,回也回不去,整支军队人心涣散,每日漫无目的地四处浪战,宋留一天比一天更迷茫。
终于有一天,宋留下令,武关不攻了,南阳也不回了,转折东北,朝陈城方向撤退!
大家都在想,将军回攻陈城,一定是去找庄贾报仇的吧,果然是个大忠臣。
大家都想错了,宋留可是识时务的很,他方走到半路,就朝上蔡的政府军投降了。
宋留想,庄贾带着陈胜的一颗头都能升官,我带了这么多军队投诚,朝廷一定也会封我一个个大大的官吧!
宋留想错了,庄贾不过是个小小的车夫,章邯可以自行处置,他宋留可是张楚盗首之一啊,大名可在朝廷的黑名单里挂着呢,章邯能擅自做主吗?
于是,章邯将宋留押上囚车,原封不动的送回咸阳,交给秦二世处置。
秦二世想也没想,大笔一挥——杀!车裂!!
可怜的宋留,甚至连一个秦高级官员都没看到,就被押上刑场,由五匹马拉着,身体扯成碎片。
“这就是造反者的下场。哼,盗匪还想要升官,做梦!王侯将相,岂能没有种的么?”秦二世在深深的宫苑里咬着牙,恨恨的想。
这明显是一个巨大的战略失误。从此,各地的起义军再也没有人敢投降了,章邯必须一个接一个的去慢慢剿灭,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周文、吴广、陈胜、宋留的相继死去,标志着人民反秦运动陷入了第一个低潮期,却也标志着第二次反秦大浪潮的再次涌起,一大批楚汉风流人物将驾着这股浪潮以无比凶猛的态势冲上历史的最前台,而最先掀起这个大浪的,就是陈胜手下的一个“涓人”,吕臣。
所谓“涓人”,也就是主管陈胜宫廷内的洒扫内勤等杂务的近侍组长,颜师古注:“中涓,亲近之臣,若谒者、舍人之类。”吕臣不似庄贾宋留,他对陈胜可是忠心的很,一听说陈胜被庄贾所杀,又悲又怒,待得章邯主力离去,他就在陈城东南邻县新阳(今安徽太和县西北),重新组织了一支以青巾裹头的部队,称“苍头军”,拼死朝陈城杀来,誓要为陈胜报仇雪恨。
据《后汉书·光武帝本纪》李贤注:“秦呼人为黔首,呼奴为苍头。”可见所谓“苍头”,大概就是些地位低下的贱民。不过这越是地位卑贱,战斗力则越强,因为无产阶级革命最坚定,他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nothing to lose!
结果不用说,兵力薄弱的陈城,哪里抵挡得住战斗力极强的“苍头军”,于是吕臣顺利的攻进城来——庄贾的富贵梦没做几天,就破灭了。
接着,忠奴吕臣手刃恶奴庄贾,算是为他俩的共同主子陈胜报了个血海深仇。
接着,吕臣收取陈胜尸首,将其礼葬在砀山(今河南省永城县),谥号隐王。据《逸周书·谥法解》:“隐拂不成曰隐。”即功业未显使人哀伤之意。这个名号,倒也适合陈胜。后来汉高祖刘邦平定海内,追念陈胜为革命首功,特命地方官修治胜墓,且置守冢三十户,按时杀牲祭祀(注2)。直到西汉末年大动乱,这座坟丘才彻底淹没在荒草中,被历史所遗忘。此后又过了几千年,经过毛泽东的提醒,大家又突然想起这个登高一呼的伟人来,于是将他的坟墓修缮一新,崭新的墓碑上还有郭沫若先生的题字:“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墓”,相信陈胜死若有知,应该对这个名号很不满意:寡人早已登王侯之位,咋临了墓碑上还有农民二字,哀哉!
自公元前209年7月大泽乡举事,至12月败亡,陈胜总共风光了不到半年,真可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他战略上的最大失误,就是扩张太快又死不顾家。而追究他失败的真正根源,却在于个人素质与政治出身太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说来轻巧,谈何容易。贵族制度在中国历史上根深蒂固,即使他是反秦首倡,但在那个时代,毕竟贵族比平民更有凝聚力与号召力,陈胜底气不足,驭下能力又欠奉,失败也就难以避免了。
但陈胜毕竟为中国历史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他是揭开新时代序幕的伟大先驱者,他理应被中国历史所永远铭记。
扯远了,咱们回过头来说章邯,章邯此时正率大军兵围魏都临济(河南封丘东),抽不出手去对付吕臣,便派了两个在史书上没有留下名字的左、右校尉(相当于师长)去收复陈城。
这两个校尉很争气,不辱使命又一次攻破了陈城,吕臣奋勇冲出重围,向江南方向逃窜。
吕臣这一逃不要紧,竟引出了好几个盖世英雄出来,其中就包括章邯的一大克星——项羽。
事情是这样的,吕臣先是半路上碰到鄱阳湖大盗英布,两军联合杀了个回马枪,与秦军的左右校尉决战于青波(河南省息县与新蔡县交界处),大破之,再度夺回了陈城。
然而这一座深陷秦军势力范围的孤城是守不住的,吕臣与英布自觉独木难支,便再次抛弃了陈城,全军投靠了在江东地区崛起的新势力——项氏家族。
此项氏家族,就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孙,项梁项羽叔侄了。这两位出身名门,根正苗红,既有将帅之才,又拥有强大的政治号召力,乃是章邯此后的最大敌手。项梁与他的八千江东子弟此前几个月一直龟缩在江东地区观望局势,现在由于英布吕臣两支生力军的加入,让他的信心开始迅速爆棚。
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项梁自觉枪杆子已经够硬,于是高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率军东北向渡过淮河,一路收编东阳(江苏省盱眙县东南)陈婴、沛县(江苏省沛县)刘邦等地方反秦武装,最终于公元前208年6月在盱眙(江苏省盱眙县)拥立故楚怀王的孙子芈心为楚王,仍称楚怀王,以号召故楚遗民。楚怀王心任命陈婴为上柱国、吕臣为司徒、吕臣之父吕青为令尹。项梁则自称武信君,实际主管军政大权。
至此,一个新的反秦集团形成了,它比张楚集团更团结,也更强大。这些楚国精英们,或是称霸一方的豪门大族,或是参加过十几年前秦楚大战的中坚份子及后代,其战斗力远非陈胜等乌合之众可比,章邯可算是碰上真正的对手了!
插一句,这些楚国重臣们都颇有政治头脑,他们后来大多审时度势的投靠了汉高祖刘邦。刘邦即位为汉朝皇帝后,陈婴被封为7j.a82.BiZ74堂邑安侯,吕青被封为阳信胡侯,吕臣被封为新阳顷侯,各食邑千户。英布就更厉害了,他手里有兵还能挺能打,关键时刻背叛项羽反戈一击更是大功一件,遂被刘邦封为淮南王,是汉初七大异姓王之一。
当江淮一带反秦事业开展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锦的时候,临济城里的魏王咎与相国周市却已陷入了绝境,章邯李由好厉害啊,从这一年(公元前208年)端月一直围临济到四月,打退了一路又一路前来救援的援军,把临济含在嘴中舔了又舔,就是不吞下去。
这是章邯的新战略。他发现自己从前四处剿灭叛军,这里方平了一处,那边又冒出来一个,好似永远剿不完一般。虽然天天也都在打胜仗,但这种胜仗没有任何意义——哪有扑火越扑越大的道理,再这样下去,别说自己受不了,秦二世也不会放过他。
情急之下,章邯想出了一个新招——围城打援。简单来讲,就是围住一个反贼重要人物不打,吸引其他反贼来救,然后以逸待劳,一网打尽!
这样有两个好处:
1.围城而不强攻,却待城内弹尽粮绝再攻,以减少秦军伤亡。
2.待在一地与反贼联军大会战,可以避免四处转战、疲于奔命。
是个好办法!
“临济”地如其名,这座城邑就在济水边上,且是黄河与济水两条大河的中心枢纽,河北、山东与江淮这些产粮地的粮草,都要从这儿运到敖仓,所以此地对于秦帝国与关东各国都至关重要,章邯这一下可真算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我们看到,章邯还是很聪明的,当他发现自己攻灭张楚后,反秦声势不但没有削减,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就很快改变战略,心思灵活,颇懂一些权变。
然而,颇懂权变这个东西即是他的最大优点,也是他的最大缺点。其关键就在于对局势的判断,判断对了自然妙,判断错了那可就糟糕透顶。后来章邯的悲剧结局,就在于几个关键点上他判断失误了。当然,这一次章邯的判断是正确的,围魏一役,章邯打掉了反秦势力好几大巨头,还差点让这次轰轰烈烈的人民起义半途夭折。
公元前208年四月,临济城内弹尽粮绝,魏王咎实在顶不住了,于是派相国周市亲自去齐、楚二国求援,他可不想再步陈胜后尘。
魏国是秦军东出北击的瓶颈,魏国一亡,赵齐危矣。当年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不能合纵而自相攻杀。齐王田儋明白自己不能再犯先祖们的错误,于是亲自挂帅前往救援。就是羽翼未丰的项梁,也派了项它、田巴两员大将领兵赶赴魏国。
于是小小的临济,一下子汇集了秦、魏、齐、楚四路大军,章邯望着城内城外服饰迥异的各路人马,诡谲的笑了。
——这一围还真围来几个大人物啊,好,那就让本帅将你们一次性全部送入地狱!
如果把这场战局比做打麻将的话,章邯想着的就是“一吃三”了,因为这样赢起来,是最爽的。
城楼上的魏咎也笑了,天佑大魏,救兵如约而至,看来此战不但能保住魏国,搞的好或许还能“三吃一”呢!好,就借此一战彻底干掉秦军主力,然后联合各路诸侯攻入函谷关,灭暴秦,诛嬴氏,重整山河,定鼎乾坤!
到底是一吃三,还是三吃一?无意中处在了历史聚焦处的临济城,在一片凝重的杀伐之气中,在天地间画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眼见着源源不断的救兵从齐楚两个方向朝临济涌来,章邯非但没有急于开战,反而下令全军后撤三十里,给齐楚军留下了充足的驻防空间。
问号越来越大了,齐楚军远道而来,秦军非但没有趁机打他个立足未稳,反而主动后撤,让出防线,这是何道理?
接着,章邯遣一使到诸侯军中,言道:“诸公远来,师老疲敝,邯不忍趁人之危,故且退,请三日后再与诸公一决高下!”
章邯一定是怕了,一见我们人多,又士气正锐,就想暂避锋芒了!魏咎想,田儋也这么想。
那么好吧,就让你多活几日,我们也正好需要时间修筑防御工事。
临济城外纷纷攘攘了一日,诸侯军安营的安营,修垒的修垒,大家都在一种激动且兴奋的心情下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大战。终于,夜深了,临济城沉沉的睡去,只有一轮明月高挂城楼,守护着天底下一片安宁。
章邯却没有睡,他手下的将士们也没有睡,他们都在沉沉的月色中整顿衣甲,磨刀霍霍向猪羊。
夜色更深了,明月惊慌的跳了两下,将半个身子隐入一片乌云之中,探着头儿向下张望。
章邯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不管是大秦服色的黑,还是夜晚吞没一切的黑。因为黑色代表秩序,黑色代表冷静,黑色代表智慧,黑色代表从生向死的从容。
章邯也喜欢明月,因为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但是它懂,它是黑夜最好的伙伴。
夜色更深了,数十万秦军已经整装待发,章邯潇洒的一挥手,士兵们负戈衔枚,朝临济城下夜奔而去。
屠杀就要开始了,明月识相的将脸儿收入云中,沉沉睡去。与此同时,秦军士兵们就像一群夜狼悄悄的潜入诸侯军的营寨之中,伸出尖利的獠牙一口咬了下去。
猎物们惊醒了,张开眼,瞧见的全是黑瞳瞳的死神之影。他们慌忙爬起,还来不及找到武器战斗,就被那些无可名状的黑影无情吞灭。
更有一些猎物,在睡梦中直接进入了死亡,那是一种没有痛苦的死亡,只不过是从一个黑夜转换到另外一个黑夜,一个永远没有白天的黑夜。
临济城外诸侯军在黎明来临之前全部进入了地狱,齐王田儋战死,魏相周市战死,黑夜就是他们最好的坟场。
只有一个项它,化作一只漏网之鱼,趁乱逃回了楚国,去向项梁报信,并从此引发一段项章大战,这是后话,且不提。
黎明时分,秦军已肃清了临济城下所有敌军,章邯兵临城下,犹如黑色的死神,向魏咎提出了最后通牒——不投降,全城死。
魏咎在城楼上探出一个头来,扯着嗓子哀号:“寡人愿意投降,请将军毋戮我子民。”
章邯在城下喊:“此尽皆我大秦之子民,而非汝之子民也。汝既愿服罪,本帅又何必多杀人命。”
魏咎得到了章邯的承诺,于是不再抵抗,开城投降。
秦军方入临济,却见魏王府内火光冲天,魏咎在战国时期就是魏国的封君,自有其贵族的尊严与君王的担当!临济城可以降,王者不能降,与其忍受秦人的屈辱,不如先给自己来个壮烈的自焚,死社稷,存百姓!!
比起在黑暗中进入地狱的田儋与周市,在烈火中壮烈涅磐的魏咎得到了对手章邯更大的尊敬。
——好一个壮士。若不是两军交战,我章邯未必不能与你相逢一快!
至此,短短半年之内,章邯灭假王吴广,灭陈王陈胜,灭齐王田儋,灭魏王魏咎,展现了强大的战术素养,可就在这时一个强大的对手出现在了章邯面前,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苦果。
注1:顺便说一下,后来西汉文帝时,文帝为追录葛婴反抗暴秦的功劳,赐封葛婴孙子为诸县(今山东诸城西南)侯,并世居于此。葛氏为感念文帝功德,遂将“葛”姓与地名合并改称“诸葛”。原来葛婴,竟然是诸葛亮的祖先。 注2:而刘邦给其他诸侯王的守冢只有十户。这说明汉朝政府充分肯定陈胜的历史功绩。司马迁写《史记》,也为陈胜立世家,并表示陈胜作为革命的首难者,当与商汤、周武比肩,功高千古,名垂万世,人民不应当忘记。秦朝末年,农民起义星火燎原,陈王陈胜见此大好形势,决定四面出击,全方位抢夺地盘,以扩大自己的势力:
第一路北征军:以故友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率军三千,北略赵地。
第二路南征军:以楚人邓宗为将军,向南攻取九江郡,也就是原来的楚国故都寿春。
第三路西征军:以魏人周市为将军,向西攻取魏地。
第四路东征军:以广陵人(今江苏扬州)召平为将军,向东攻取吴越之地。
这四路军都属于偏师,目的是在抢地盘,而陈胜真正的主力,亦同时发动,直扑秦首都咸阳而去:
第一路:以吴广为假王(代理王),监田臧、李归等诸将以西击故韩地之军事重镇荥阳。这个地方在秦国统一天下之前并不十分重要,但之后变得却越来越重要,项羽刘邦在这附近的广武对峙数年,三英在这附近的虎牢关大战吕布,唐代李世民在这里大战窦建德,明末李自成也在这里大会各路农民军。荥阳为啥变得这么重要呢,因为秦国在统一天下后,就在荥阳西北的敖山上建立了帝国关东总粮仓——敖仓,以供应关中帝都之巨量粮食需求、以及秦军在关东所有军事行动之粮食后勤。
第二路:以楚人宋留为将军,率偏师略南阳,探武关(关中东南门户,位于今陕西丹风东南),从侧翼配合吴广军。
各路军都进展的很顺利,偏偏最重要的一路军出问题了,陈胜副手吴广的大军在荥阳城下屡屡遇挫,久攻不下——他们碰到强劲对手了,荥阳的守将正是秦相李斯之子、三川郡郡守李由,正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李由不负乃父之威名,竟以一城之兵,生生拖住张楚军的绝对主力,为秦后来展开战略大反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陈胜意识到,起义军毕竟水平有限,得找个军事方面的高材生才行,于是,一个叫周文的人,进入了陈胜的视野之中。
周文算是张楚军中难得的经过大战洗礼的军事人才。他曾经做为楚国名将项燕手下的视日,也就是负责观察天象气候以供军事决策的参谋官(注1),参加过十几年前的秦楚之战,并在二十几年前当过楚相春申君的门客。这样的人才必须重用啊,陈胜于是给了他一块大将军印,让他率领一支部队,绕过荥阳,攻打函谷关,直插秦朝心脏。
这一招还是甚妙的,秦军在关东的主力均被吴广、宋留牵制,周文一路基本上没碰到什么抵抗,反而由于沿路不断有民众加入,及至函谷关外,周文军已剧增至车千乘,卒数十万。
小蚂蚁变成了庞然大物。
函谷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扼崤函之极险,实乃关中秦地的生命保障线,当年山东六国数次合纵伐秦,伏尸百万,没有一次叩开过它的大门。正是有了它,秦进可出关逐鹿,退亦可闭关自保。有人说没有函谷关之险,就没有大秦王朝,这句话并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然而,这一次,函谷关被周文轻松攻破了,这座自秦国草创至今,挡住了庞涓、赵武灵王、孟尝君、廉颇、赵奢、信陵君、庞暖等先秦历代名将的千古雄关,竟被一个无名之辈周文轻松攻破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很简单,因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函谷关上竟没有秦重兵把守,只有一群喝茶看报的老同志,根本就是个摆设,结果,秦二世就这么大开家门,把“强盗”给放了进来。
秦二世实在是个只会吃饭拉屎的大草包,关外已经烽火连天了,秦宫内还是一派歌舞升平。告急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秦二世却一概不理,他总以为大秦军战无不胜,只不过区区小寇,还要来麻烦朕,该死!于是关外来的信使一个个都下狱了,罪名是欺君。眼见说真话的都没有好下场,大家也只好对他说些“善意”的谎言:“群盗鼠窃狗偷,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也。”
秦二世大喜,继续歌舞升平。
吴起当年在大河上对魏武侯说的那一句“在徳不在险”,实乃千古名言也!
等到周文几十万大军冲进函谷关,一路杀至咸阳城外数十里的戏地(陕西临潼),秦二世才突地惊醒过来,一屁股跌倒在龙座之下,慌道:“奈何?”
群臣无语,不能乱说话,说错了可是要杀头的,安全第一。
而诸将就更不用说了,军界大佬蒙恬之冤死,已经寒透了大家的心,就算一时不敢反抗二世,但也都成了出工不出力的磨洋工,有机会更是要另寻出路。
关中诸将如此,南北兵团就更别说了!他们拖拖拉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杀进关中帮忙。
这就是一个名将对天下的影响力,谁能想到,蒙恬一人之死,竟导致了大秦帝国整个军界的崩溃。
如此,历史也只得选择一个与军界八杆子打不到的财税官员,来为大秦帝国做垂死挣扎。
至此,我们的主人公章邯终于在历史中现身了,他这个时候,正担任秦“少府”一职。“少府,主掌山泽陂池之税,以给共养,官列九卿。”古代皇帝本人的财务和朝廷的财政是分开的,一般来说,田租归国库,山泽陂池之税与盐铁之利归皇帝,大家各收各的钱也各花各的钱。所以,不仅宫殿与皇陵的修建归少府(注2),其他供应皇帝生活之需的诸官吏,什么尚冠、尚衣、尚食、尚沐、尚席、尚书……也都是少府的属官。可以说,少府既是朝廷重臣,也是皇帝近臣,还是个油水极多的肥缺。然而章邯却不是一个贪财好利蝇营狗苟之辈,他是当年秦始皇重点培养的一个年轻干部、理财专家与后勤专家,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他想的并不是如何捞油水,而是怎么挽救大秦。
天下一乱,影响最大的便是各地方的租税和渔税,还有谁比身为少府的章邯更了解关外的情况呢?半年来,哪个地方已沦陷,哪个地方仍平靖,他都一清二楚。
章邯说:“今贼众势大,且已迫,要发近县之兵,恐不及矣。骊山役徒甚多,臣请赦之,尽给兵器,使臣率以出击,当可退贼。”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靠咸阳城里的五万中尉军,想要抵挡周文的几十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而左近几个大县的秦军,虽颇有一些战斗力,但征调也需要时间。偏偏大秦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因为咸阳虽然是秦朝的国都与最大的城市,但它其实是没有城墙的。也许,自它建立起至今,秦人就没想过有人能攻到这里。事实也是如此,除了周文和后来的刘邦项羽,东方军队从未到达过这里。
所以章邯唯一的办法,只有调动他手下那七十万修皇陵和阿旁宫的刑徒,挑选其中精壮者,发给他们武器,足以跟周文拼一拼。
然而,此唯一之计,后患极大。要知道,七十万骊山刑徒,来自帝国诸郡,不仅有秦人,还有六国之民,这些人由于严苛的秦法而沦为苦役官奴(注3),他们对秦的存亡有何情感而言?只不过为了自由,暂且打这一仗,等到出了关外,必将大量逃回故里。这无异于将无数反抗力量放出了潘多拉的魔盒,天下之乱局就要更乱了!
但章邯和秦二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万一张楚军攻进咸阳,那什么都完了。留住青山在,后事才可为。这就叫饮鸩止渴,就算是杯毒酒,他们也要一口气喝下去,冒一冒险,博一博!
——来吧,刑徒们,拿起你们的武器去战斗,胜利了我就给你们自由!
这七十万刑徒中的六国之民,后来确实应该都跑了。据史书记载,巨鹿之战后二十万投降项羽的章邯秦军,全部都自称是秦人,这些人,应该包括骊山役徒中还没战死的秦人,以及章邯出关后陆续收集的诸郡秦军。这是后话,且不提。
我们看到,章邯实在是个很有勇气的人,当帝国万马齐暗,所有人都在明哲保身,只有章邯毅然决然的放弃了少府的肥缺,挺身而出,欲挽狂澜于即倒,这是何等的勇气!由于史书缺载,章邯从前有没有带过兵我们不知道,但即使有带,应该也带的不多,否则秦灭六国时不会对他只字未提。那么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军事经验的财税官,够胆子带领近七十万政治倾向不明的混杂部队去打这决定大秦命运的一战,这又是何等的勇气!!
公元前209年的九月深秋,张楚军几十万人坐困在戏地收割一空的麦田里饥渴难耐。
在戏水的对岸,已经可以看到咸阳鳞次栉比的宫殿,那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宫殿建筑群,各殿之间以复道相连,这些凌空的“立交桥”,以及桥上走过的那些莺莺燕燕的宫女,让周文等人更加饥渴难耐。
是的,章邯那边看似困难重重危机四伏,周文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几十万张楚军,同样是支临时拼凑的混杂部队,双方可k8.a82.BiZ74谓半斤八两。不过周文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他缺粮。军队扩张的这么快,周文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这么多人,粮食怎么解决?
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攻克咸阳,冲进去抢粮食抢钱抢女人!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先面对一个可怕的对手,章邯。
章邯是帝国的财税官和宫廷的后勤部长,他有着极强的组织管理能力与保障后勤能力,一支几十万人的徒役部队,很快被他整编成一个组织严密的战斗序列,经过一番简单的训练与动员后,便大举朝戏地杀来。
这是自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天下规模最大的一战,双方投入兵力近百万,声势极为浩大,然而此战并没有像长平之战那样耗时日久,相反,它胜负分晓的极快,快的令人简直有点可笑。
事实上,双方还未交手,章邯就知道自己赢定了!
所谓刑徒,就是由于秦统一天下之后上马的国家工程太多,秦政府不得不加重秦法,以通过更为繁苛的财产惩罚条款,让百姓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交出自由,从而高效的生产出来的犯法官奴。这些倒霉的官奴,本以为此生都要在苦役中度过(注4),但现在章邯赐给了他们武器、粮食与自由,他们就变成了战士、死士,为生存为自由而战的死士。
他们做梦都想冲出关去,逃回阔别已久的故乡,但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先杀败这些同胞,自私也罢,残忍也罢,没有办法。
秦代号称水德(注5),其衣服、旌旄、节旗皆尚黑,所以当数十万骊山刑徒军与五万咸阳中尉军墨色一片的冲向戏地的时候,整个天地仿佛都被乌云吞噬了一般,情景十分可怖。
周文的杂牌军果然不敌,无论单兵作战能力、武器装备,还是后勤保障,他们都是业余的,结果,这数十万人就像一支庞大的旅行团,到达景点后就一哄而散,只剩导游周文带着少数人马逃回函谷关外,打回原形,退守到曹阳城(今河南灵宝县北)内等死。
章邯打了胜仗后,并没有急着东出扫灭起义军,因为骊山刑徒军出关后也偷溜了不少,所以,他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扎扎实实从最基础的后勤工作与组织工作抓起,在关中各县征集老兵,整军备战,养精蓄锐,直到他手下拥有了足足二十万精锐的老秦人部队,他才大开关门,浩浩荡荡朝关外杀去。
陈胜接到周文的求援书,又急又怒,连忙命令正在北方略地的老友武臣向西增援。
原来,陈胜派出去抢地盘的四路偏师,就属北路军总指挥武臣混得最好,这家伙只靠着区区三千人渡过黄河,一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到得此时,竟已是坐拥燕赵之地四十馀城、十几万兵马的堂堂武信君了。
然而,武臣的翅膀已经长硬了,他不愿再管老兄弟了,趁着陈胜大军牵制了秦人,咱还不赶紧发展?于是他自立为赵王,并分兵三路,派韩广将兵北略燕地,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就是不遣一兵一卒去救周文。
眼见武臣第一个吃了螃蟹,还吃的挺美,陈胜派出去抢地盘的将军们一个个坐不住了,他们纷纷以武臣为榜样,或自立为王,或拥立六国宗室之后为王,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一方,陈胜的王令,再没几个听了。
南路军葛婴,平定了九江,立襄强为楚王。
北路军赵王武臣的部将韩广平了燕地,又脱离了武臣,被故燕贵族拥立为燕王。
故齐贵族田儋率众杀死故齐地秦政府官员,自立为齐王。
东路军周市在狄县被田儋打败,只得再回头向西平了魏地,拥立了魏公子宁陵君魏咎为魏王。
这之后,还有楚王景驹、楚怀王心、韩王成、赵王歇等一干六国旧贵族冒出来,抢夺胜利果实。陈胜吴广这些首倡者,反而被边缘化了。
原来王侯将相,也还真是有种的,自周以来上千年的血统政治与阶层固化,岂是你说打破就打破的?刘邦朱元璋这样拥有坚定政治理念的异类。毕竟在少数,三千年也就出了两个。
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项梁、项羽、刘邦这样拥有坚定灭秦信念、志在天下的英雄们站出来,东方六国这些旧贵族恐怕要自己打成一锅烂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想到去灭秦。
派出去的兵,变成了泼出去的水,陈胜坐在陈城内高高的王座上,徒呼奈何!
另外一边,坐困在孤城曹阳内的周文,苦侯援兵不至,又眼见着城下的秦军越来越多,更加是陷入了绝望。
经过近两个月的相持后,曹阳城内外的均衡终于被打破了,章邯开始强攻曹阳城,各种大型攻城武器如云梯、楼车、床弩、冲车蜂拥而上,曹阳这只破烂的小舟顿时陷入了秦军的惊涛骇浪之中。
周文败了,惨败,这不能怪他,如果他带领的是从前那支久经战阵的楚项燕军,或许还有三分胜算,可惜他带的只是一批素质良莠不齐的乌合之众,如何能敌得过这传说中的秦军主力!别玩了,逃命去吧!
周文带着最后几千残兵又溃退到了秦赵边境的渑池,寄望于附近的赵军能施以援手。
武臣命渑池附件各县坚守城池,不要去惹章邯这只猛虎,听任周文自生自灭。
章邯继续围攻渑池,十几天后,周文在绝望中自杀身亡,同时也敲响了陈胜覆灭的丧钟。
这时候,已经是公元前209年十一月,渑池地区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天地中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章邯这支大秦劲弩,终于杀出关外,誓要横扫天下,还大秦一个清净世界。
秦二世在度过了心惊胆颤的几个月后,终于收到了章邯大胜的捷报,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吞回了肚子里——盗匪就是盗匪,人再多也没用,看来寡人还真是多虑了啊,让章邯来搞定逆楚的盗匪,再让王离带着上郡的边防军南下搞定燕赵的盗匪,等这个诸事不顺的寒冬过去,大秦的春天还会远吗?
在灭掉周文后,章邯这支弩箭,又朝陈胜的副手吴广激射而去。
吴广和陈胜都有个共同的毛病——骄而无谋。
他们本不是这样的,《史记》上说,当年在大泽乡的时候,吴广还“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呢!可是一旦当了至高无上的王,他们就变质了,对跟着他们一同起义的好兄弟们,他们动不动就摆架子给臭脸,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
一切都是人性使然。陈胜吴广一下子从低级官吏升级为万人之上的王,一点中间过程都没有,换作谁也无法很快摆正自己的心态,情绪失控也就难免了。古人云“骤贵不详”,然也。
如果光是“骄”,那也就罢了,再加上“无谋”,这个人基本没救。
秦失众望,吴广率领着张楚军最强大的主力部队之一,顿兵于荥阳坚城之下数月,以至粮草断绝,士气低落,却仍毫无寸进,此其无谋之一。
周文兵败,吴广却不引一兵一卒救援,坐视章邯出关,灭周文,抄了自己的后路,毫无机变,此其无谋之二。
周文身死,章邯军一至,必与荥阳城内的李由两面夹击张楚军,剑都悬在头上了,吴广却仍坐以待毙,不思后路,毫无布置,此其无谋之三。
吴广此三无谋,归根结底跟周文一样,都是缺乏后勤意识。跟耕战机器大秦与后勤专家章邯打仗,你却不重视后勤,那自然是死路一条。
图:陈胜吴广起义雕塑
吴广是死定了,但吴广的部将们可不想陪着他一起死。他们暗自计议道:“近闻周文军已破,秦兵旦夕将至,我军围攻荥阳,久弗能下,粮草断绝,军心不稳,秦军若至,内外夹攻,我必大败!现不若少留兵队,牵制荥阳,一面悉精兵往御秦军,决一死战,或可得胜。惟是假王骄而无谋,难与计议,不诛之事恐不成。”
说干就干,田臧李归等人于是捏造了一份陈王的圣旨,放在了吴广的面前。
“陈王有谕,假王吴广,逗留荥阳,暗蓄异谋,应即处死!”
吴广抬起头,刚要分辨,脖子一凉,脑袋已经滚落在地,不可置信的神情,兀自凝结在他那张惊愕且茫然的脸上。
死并不可悲,死了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才是真正可悲。
数日之后,陈胜接到了吴广的人头,看着这个昔日战友死不瞑目的双眼,陈胜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属下们不听号令,也不是第一次了,陈胜只得抱着满腔的无可奈何,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代吴广统军。
有人怀疑吴广其实就是陈胜暗自吩咐田臧杀的,证据就是陈胜后来升了杀人凶手田臧的官儿,而且当初他们起兵时主要是靠吴9l.a82.BiZ74广谋划才成功的,难保日后吴广不会谋划自己。这个怀疑有一定的道理,问题是时间点不对,如果放在一个月前倒有可能,但如今面对章邯大军攻来,陈胜自己也已朝不保夕,物伤其类,升田臧官,也是无奈之举。
而田臧升官后,大喜,遂令李归率少量兵力留在荥阳城下牵制李由,自己则率领全部精兵向西迎击章邯而去,最后搏一把!
此时的章邯,正在敖仓补充军资粮秣,以逸待劳,等田臧前来送死。
如前所述,自秦帝国建立敖仓之后,关东的几个主要农业区域所产的粮食都会先漕运总汇至此,再转至关中。这第一是因为此处乃鸿沟水系与黄河水系的交汇处,水运发达,可以支撑大军在这里打持久战。第二,则是为缓和黄河不能常年航运的矛盾。原来,在荥阳以西,自孟津至三门、砥柱,黄河两岸峡谷耸立,水面狭窄,河流湍急,又有暗礁浅滩,是漕船航运的危险地段,多有毁亡。各条水道的漕船如果同时大量的驶进西行,会出现拥挤堵塞,容易出现事故。且黄河各季节的流量差距很大,对漕运亦有影响。故秦朝在荥阳修筑敖仓,可以将暂时不能西行的漕船卸下粮食,贮存入仓,或者转为陆运,或者等待能够通航时再行装船,不致造成巷道内船只积压堵塞的情况。而鉴于其“会天下粟”之重要性,汉朝统一天下后,又对其进行了重修,并设荥阳敖仓官治理仓务,直属中央。秦汉敖仓规模巨大,藏粮甚多,世人常以敖仓之粟比黄河东海之水(见《淮南子 精神训》)。故秦汉间数次重要的战争,如秦末起义、楚汉战争、诛吕之战、汉文帝平济北王叛乱、汉景帝平七国之乱、赤眉绿林起义,秦汉统治者都极其重视此后勤与咽喉之要地,常遣大将以大军镇守,可立不败之地。
总之,章邯占住了敖仓这个天下粮谷的集散中心作战略大本营,就可以从容支援各路秦军平叛,立于不败之地。看来这干了半辈子的后勤工作,对章邯指挥作战亦颇有裨益。
结果,到最后,田臧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无谋之辈罢了,他的大军一到敖仓,转眼就被章邯吞没,田臧也凄惨回地府向吴广报道去了。章邯然后一不作二不休,领战胜之军团,毫不休息直接向荥阳扑去。李归等闻臧败死,已似摄去魂魄一般,茫无主宰,见章邯猛攻而来,只得仓惶应战。章邯一改财税官本色,身先士卒,亲领一队精锐陷阵,勇不可挡。城内的李由见援兵已至,也率守军倾巢而出,两面夹击,张楚军大败,主将李归如他的名字般归天了,余部也迅速被扫清。
至此,被围困了将近半年之久的荥阳城,终于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章邯与李由两支秦军主力胜利会师,陈胜的第二支西路军宣告覆灭。
注1:先秦兵阴阳家著作与出土图册(大部分是楚地)中就记载了大量以数术指导军事的内容,包括占星之术、望气之术、听音之术、式盘(罗盘)之术、避兵巫术、诅敌之术(著名的《诅楚文》就属于这个性质)等。
注2:著名的秦始皇兵马俑与铜车马应该就是当时的少府章邯监制的。
注3:根据里耶秦简的资料,迁陵县的刑徒在秦始皇27年(公元前220年)一年就死亡了28人,死亡率高达18.54%,足见其待遇之差。后来章邯二十万秦军被坑杀的惨剧,也与秦人当初虐待六国徭使者与刑徒有关。
注4:在秦始皇陵周围考古人员发现了多处窝棚遗址与刑徒乱葬坑,窝棚极其简陋,刑徒墓地中的尸骨上很多都有铁制的刑具,有的下肢或腰部残断,还有的身首异处,显然是在修陵中被残忍处死的。
注5:秦始皇以周代火德,而秦灭周,水克火,故为水德。唐司马贞《史记索隐》曰:“水主阴,阴刑杀,故急法刻削,以合五德之数。”依据阴阳家这一五德始终之学说,秦始皇便又为自己推行严刑峻法提供了一条理论依据。
当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结果竟是这般,故山东六国的豪杰们怎能不蠢蠢欲动,他们现在等的,就是一个振臂一呼的带头者,至于此人贤否愚否、贵否贱否,都不是很重要。
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秦二世暴政仅三个月后,立国五百年的大秦江山就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了。于是,当大泽乡的一席暴风雨倾盆而下,大秦帝国的掘墓人突然如雨后春笋般从帝国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绵延不绝,气势惊人。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一支九百人的小部队开到了泗水郡蕲县大泽乡(在今天安徽省中部宿州市附近),他们都是被帝国征发去渔阳(今北京市附近)戍边的“闾左”之人,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认为,所谓闾左,就是免除徭役的军吏(秦时复除者居闾里之左),这说明秦二世上马的工程项目太多,已经无人可征,只有加重法律,将这些免役的地方军吏“適戍渔阳”,其实就是通过各种连坐制度让他们“被犯罪”,然后发配守边疆(注1)。
有两个在史书上没有留下名字的将尉负责押送这支队伍,他们并不知道,这九百戍卒就是帝国的掘墓人,当然,也是他俩的。
他们也不知道,在这九百人中,有两个即将名垂青史的一代人杰,陈胜、吴广。
陈胜与吴广的官职是屯长,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吏(一屯为五十人),爵位应在不更与大夫之间。另外,陈胜字涉,吴广字叔mn.a82.BiZ74而当时下层民众姓氏意识极其淡漠,很多秦末汉初贫民的墓志与契卷中都有名(往往是俚名)无姓,更别说字了,足见此二人至少应是落魄的士人,而非普通贱民。
这样我们就可以深深理解他们的怨忿了。他们本是大时代下可怜的破落子弟,辛辛苦苦奋斗了一辈子,总算又从雇农混上了屯长,眼看再努力一把就可以实现阶级跃升,如今却又被適戍边疆,前途渺茫,出路在何方?
偏偏这时候,大泽乡还下雨了,暴雨,没办法继续前进,他们只有等,等雨过天晴。
可是这场暴雨下了太久太久,就跟“天下苦秦久矣”一样久,终于,他们误期了,这可怎么办,秦法严酷,误期可是要杀头的(注2)。
面对杀头之罪,陈胜吴广相与谋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逃跑也是死,举事也是死,都是死,为国而死可以吗?——看来,陈胜举事为的是“国”,这个国,当然不是秦帝国,而是楚国。陈胜与吴广都是有着秦国军官身份的楚国遗民,举事的原因是对自己供职的大秦帝国彻底失望,所以要“天父地母,反秦复楚”,总之绝不是教科书上所谓一群农民想推翻剥削阶级的统治。
举事的动机与目标都有了,下一步就该商量举事的品牌了。商场需要品牌效应,造反也一样。
陈胜分析道:“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年长且贤,只因屡谏始皇,遂致迁调出外,监领北军。二世篡立,竟无罪杀之。百姓多闻扶苏之贤,却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其已身死,或以为其已出亡。我等如欲起事,最好托名公子扶苏、项燕(注3),为天下倡,则必多闻风响应者。”
吴广一听,这是个好办法啊,他俩都是寂寂无名之辈,如不找些鼎鼎大名的品牌出来号召群众,只靠这区区九百人,想对强大到令人战栗的秦王朝发起攻击,恐怕死的会比去渔阳还快。
计议已定,说干就干,某月黑风高杀人夜,陈胜吴广请两个将尉喝酒,趁其醉格杀之,然后召集戍卒,道:“诸位,此行为雨所阻,已是误了行期。按起军法,都该斩首。假令侥幸得赦,戍守边疆,死者也是十之六七,奈何?”
众人茫然不知所措。
陈胜复道:“今二尉已为我二人所杀矣!”
众人大惊。
陈胜突然振臂高呼,喊出了一句相当有煽动性的slogan:“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戍卒们的热血沸腾了——建功立业,这是每个热血男儿毕生的梦想,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死了也值啊!——大家于是齐声高呼:“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滂沱暴雨剧烈的敲打在每个人狂热的脸上、身上,却分毫不能浇熄他们胸中渴求功名的熊熊欲焰。
陈胜不愧为一个出色的政治鼓动专家,要知道在秦以前甚至包括在秦朝的政治制度下,士人通过努力,或许可以成为将相。但毫无资源的城市贫民想要当官,甚至成为王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当时帝国遍布逃亡苦役者,其中不乏江湖英豪(注4),但大家都恐惧于暴秦的威势,或囿于千年来的思维定式,大多还只想做个逍遥快活的山大王,乐活一天算一天,压根还没想过推翻帝国称王称霸的事儿。
所以陈胜这句话,不仅给大泽乡戍卒,也给所有江湖豪杰们指出了一条极度危险却曙光万丈的道路,那就是——举大名,起大事,想前人之未敢想,做前人之未敢做,卑贱之身,也能称王称帝!
于是,反抗暴秦的第一枪打响了,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号称大楚,一战下大泽乡,二战下蕲(今安徽宿县),三战又连克蕲以东的铚(安徽宿县)、酂(河南永城)、苦(河南柘城)、谯(安徽襄县)诸县,及至兵临陈城之下(今河南淮阳),陈胜军已增至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
短短十几天,九百斩木为兵的乌合之众就变成了数万全副武装的大军,这扩张速度,也真是快得离谱了。陈胜吴广敏锐的抓住了历史最好契机,一举创造了奇迹!
还是那句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心怀故国,对秦均抱有刻骨的仇恨,他们热爱自由,他们思念旧的秩序,他们永远无法忍受秦帝国古板的法治与惨毒的暴政。所以当陈胜挺身而出,楚人们都沸腾了,同去同去,翻天覆地革命去!
陈城,远古时为伏羲圣地,春秋时为陈国国都,战国后属楚,后期称郢陈,白起陷鄢郢后曾为楚故都38年之久,自它被秦攻占的那一刻起,这里的楚人们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抗,多少故楚精英、豪杰蛰伏在这座历史名城内,就等着群起发难的这一天!
现在好了,一支强大的楚国力量已席卷而来,那还等什么,共举大事吧!
于是,里应外合之下,帝国在故楚之地最重要的一个战略基地被陈胜轻松拿下,楚人们算是拥有了自己的革命根据地。时隔十四年,秦楚之争终于再次开启,并将在接下来的数年中成为历史的主导!
陈胜攻下陈城后,势力持续扩张,不多久功夫,就来了一大批英雄豪杰云集到他的座下,包括魏国名将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大梁名士张耳和陈馀,魏地豪杰周市,楚上蔡豪杰蔡赐,楚陈地名士武臣和邵骚等,其中甚至还有带着儒家礼器不远千里前来投奔的孔子后裔孔鲋。孔鲋乃孔子的第八代嫡孙,父亲孔慎曾经做过魏相,他自己也曾被秦始皇封为文通君(见《阙里谱系》),这可是一个真正的大儒与世家子弟,却委质为臣于匹夫称王的陈胜。看来,焚书坑儒后,儒家在秦真是没有活路了。秦的强权,堵上了所有人的嘴巴,也堵上了所有人的生路,每堵上一处,压力就要增大,结果就像高压锅一样不断膨胀,最后爆炸。
于是,这些英雄豪杰与德高父老们都向草民陈胜劝进道:“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
陈胜自小就有燕雀不知的鸿鹄之志,如今大翅得展,自然不加客气,遂自立为陈王,国号“张楚”,也就是“张大楚国”之意。从姓氏上来看,陈胜很可能是陈城所在的古陈国国君的后裔,他在这里自称陈王,也可算是意义重大。
另外,十四年前,昌平君就是在陈地易帜反秦并最终自立为楚王的;而参加陈胜军队的陈地三老豪杰,也有很多人当年参加过那次反秦起义。当年,他们击败李信二十万大军,差点葬送了大秦统一之路;如今,他们要再次揭竿而起,将整个大秦葬送!
于是,当张楚这杆迎风飘扬的旗帜在陈城冉冉升起,四方豪杰开始争相起义,纷纷杀死当地秦政府官员,举兵响应陈胜,山东六国之地,几千人一队的反秦武装比比皆是,星星之火转眼燎原。看来,秦的法家思想虽然主张专制皇权至高无上,但其疏于核心价值观建设(注5),反而对于皇权的权威性与神圣性不利,一旦“法术势”的堤防溃决,就如曹操所言“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矣。
而作为一个从社会中层跌落的草莽英雄,陈胜除了有些策划与演讲的本领,能力其实很一般,论军事远不如项羽韩信,论政治远不如刘邦萧何,论谋略远不如张良陈平,甚至在秦末楚汉群雄中随便挑一个出来,也比陈胜强些。但陈胜胜就胜在其虽燕雀之身,却有鸿鹄之志,所以关键时刻敢为天下先!特别是在历经千年周朝血统政治之桎梏、又经虎狼暴秦法家高压之统治,天下人无不战栗恐惧,敢怒而不敢言,敢言而不敢做,陈胜却振臂一呼,奋然而起!这种巨大的勇气实在令人折服。
数年前,当秦帝国庞大而精锐的步骑警卫簇拥着秦始皇盛大的车马仪仗巡行天下的时候,在满地乌压压跪倒的人群中,亭长刘邦发出了艳羡的呼喊:“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而豪杰项羽的重瞳中也冒出了狂热的神采:“彼可取而代也!”
但先他们一步而传遍天下的却是陈胜振聋发聩的吼叫——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管是六国的旧贵族、精英、游侠还是底层民众,都可以亡秦,反抗者不分贵贱,掘墓人遍布天下!
注1:《汉书 晁错传》中记录的晁错上书也反映了此事:“秦民见行,如往弃市(一旦被征发犹如被问斩),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有罪之吏)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蒙恬篇提到的岭南秦军,也属于这种谪戍。
注2:按照成书于战国晚期的云梦秦简之《秦律十八种 徭律》:“御中发徵,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其得?(也),及诣。水雨,除兴。”秦政府征发徭役,对迟到者最高处罚只不过缴纳价值一副1o.a82.BiZ74铠甲的罚款,而且因为大雨导致的迟到和误工,是不会进行处罚,而且会取消征发的命令。但史书记载到这里却说误期要杀头,一种可能这是军事行动,不是普通徭役,不适用《徭律》;另一种可能则是赵高胡亥已全盘修改了祖宗定下的秦法,据《史记 秦始皇本纪》,秦二世即位后,“乃更为法律,务益刻深。”
注3:看来扶苏虽为秦公子,却在楚人之中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且曾被寄以厚望。李开元先生考证认为,陈胜以扶苏、项燕并提,或许扶苏的母亲是故楚王室的女子,他本身就是当年秦楚联姻的产物,故为楚人所尊信。但个人以为,陈胜吴广这么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统战帝国长城兵团与秦人中同情扶苏的力量,毕竟陈胜吴广既是楚人,也是底层秦吏,他们懂得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注4:如亡匿山林的刘邦,“亡之江中为群盗”的英布,以及“渔钜野泽中为群盗”的彭越;若不是陈胜首倡,他们或许要做一辈子边缘人。
注5:这个可支撑中国古代王朝治理体系且能让天下大多数人接受的的核心价值观(或者说文化价值理念)鼎牛配资,要到汉武帝时期才基本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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